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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漠猫 在祁连山浅山带伴人而居
发布日期:2024-04-27 来源:《森林与人类》杂志 作者:刘炎林 点击率:13

 

摄影:尕布藏才郎

“ 看到荒漠猫,只能靠运气吗?”
 

在到达门源县开展调查之前,我对荒漠猫的认知是:中国唯一的特有猫科动物,也是中国最神秘的猫科动物之一。

文献里说,荒漠猫有着高原湖水般湛蓝的眼睛。它长相酷似家猫,但体型较大,耳尖有簇毛,背部毛色沙黄色,尾巴上有白色间隔的棕黑色圆环,其独特的体色可以在草地和灌丛中很好地隐蔽。

文献里还说,荒漠猫是中国12种猫科动物中唯一的特有猫科动物,仅分布于青藏高原的东部,典型栖息地是高山草甸和灌丛,而祁连山是其分布区的北部边缘。

然而,关于这种小型猫科动物的调查研究屈指可数。2007年,北京大学研究生尹玉峰在四川若尔盖利用红外相机拍摄到第一张荒漠猫的野外照片。他的研究第一次通过实地调查评估了荒漠猫的保护状况,不过当时祁连山并不是他研究的重点区域。2018年,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韩雪松在玉树藏族自治州称多县详细观察了荒漠猫的繁殖行为。

2020年5月中,抵达门源的当天晚上,我们就看到了荒漠猫的活体。晚上10点,我们从县城返回老虎沟管护站。我把车速压在10—15公里每小时。两位同伴坐在后排,分别用手电筒扫射两侧。

狍子,狍子,兔子,兔子。在小片的人工林里,在刚播种了青稞的农田里,这两种动物频繁出现。然后,在路边的沙棘灌丛中,电筒照到一双明亮的眼睛。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一只动物走过灌丛的空隙,只有两秒钟,却是典型的猫科动物姿态。

这是开展调查的第一天。我完全没期望会看到荒漠猫,然而它就这么出现了。

当2019年底祁连山国家公园青海省管理局设立荒漠猫调查专项时,我其实颇为忐忑。唯一的办法是进入动物的分布区,尽可能多花时间。看来,夜巡能成为常规调查手段。

第二天一早,老虎沟管护站的李站长来看望我们。他每天早晚往来保护站和门源县城,经常在路边看到荒漠猫,“还有一个窝”。

管护员小贺领着我们去发现荒漠猫洞口的地方。那一小片沙棘林十几年前是青稞田,后来退了耕,种上容易成活的沙棘。两三米高的沙棘丛间劈出一条条小路,枝条上挂着羊毛。我们走进沙棘林,惊起一群群的雉鸡。

两个洞口挨得很近,周围没有沙棘。确实选得好,在一个朝阳的小斜坡上。我们在一个洞口边数到37个啮齿类头骨。如果这两个洞口是荒漠猫的,还真是观察荒漠猫的好地方。沙棘林西边是大片的耕地,拖拉机正在轰鸣作业,播种青稞或油菜。

我们用木桩在洞口边安装了两台红外相机。小贺去跟附近的牧户沟通,说我们放了相机,帮忙照看一下。他回来转告了牧户的话:“那两个洞是狐狸的。”

晚上8点多,继续夜巡。大风刮起一阵阵尘土,强光手电光柱里都是灰尘。12只狍子,12只兔子。我以为今晚就这样了,连续两天看到荒漠猫也太不现实了。

夜巡到晚上11点半,一只荒漠猫蹲在路边的草丛中,在车灯里显得又白又胖。它站起身,从容不迫地走进沙棘林里。我们都清楚地看到了它,却没能拍下清晰的照片。

连续两天晚上目击荒漠猫,虽然刺激振奋,但对于种群调查而言,路且漫漫。我们在一点一滴地积攒对这个物种的认知。起码,夜巡是管用的。

第三天,我正忐忑如何持续观察到荒漠猫,小贺给我转发了一张照片。李站长今天在造林地发现一只荒漠猫的尸体。我为那只猫感到难过,也禁不住兴奋。找到尸体时,已经闻到一股淡淡的臭味。“可能死了有一个月了。”小贺说。

我们拿这尸体怎么办呢?这尸体能说明什么呢?首先,老虎沟山前平原这段沙棘林里,荒漠猫不止一只,甚至可能生活有一个荒漠猫种群。其次,荒漠猫能越过河道旁的围栏,到周围的农地里觅食。第三,我们能获得DNA样本。最后,根据尸体,或许能判断荒漠猫的死因。

然而判断死因,又是极其复杂的。我们剖开其半腐烂的腹部,露出内脏,给各个部位拍照,把照片发给西宁动物园的齐园长和农大的金老师。金老师给出初步判断:病死,而不是中毒死亡。真是令人宽慰的判断。

进入门源4天,我们夜巡,装相机,捡粪便,搞访谈,做尸检。进度很快吗?说不上,一直在焦虑。进度慢吗?也不算,我们已经够幸运了,短短几天便看到、摸到、闻到。

 

 

摄影:尕布藏才郎

 

“ 我们可能是全世界捡荒漠猫屎最多的人!”

接下来怎么办呢?

我们把老虎沟从管护站到大通河这一段,当作重点调查区域吧!荒漠猫的活动范围肯定比这段河谷大,但这段河谷拥有关键资源:沙棘林。在这条15公里长、宽不足1公里的河道中安装红外相机,并且尽可能地采集粪便。

不过直到出发前,我依然忐忑:沙棘林里有合适的兽道吗?荒漠猫的粪便容易寻找吗?有合适的相机位点吗?

第一个红外相机预设位点在河道的东边。老虎沟水量巨大,而且邻近门源县城,因此县城的饮用水多仰赖老虎沟,沟里有几条巨大的钢铁输水管道。老虎沟管护站正在沟里种树,按167棵/亩的密度种植青海云杉。

到预设位点附近停好车,一行人散开到灌丛里,低头找屎。沙棘林不是那么密集。有的沙棘没有成活,成活的灌木丛里也有纵横交错的兽道。我们时不时惊起一两只野鸡,吵吵闹闹地振翅飞走,或者惊起一两只高原兔,毫无声息地跳跃走开。

沙棘林里有牛粪,应该是有偷偷进来放牧的牦牛。等种完树,管护员就要修补河道的围栏。有狍子粪,数量还不少。灌丛间的草甸上,一堆一堆的土,应该是鼢鼠的杰作。然后,就是荒漠猫的粪便,典型的小猫粪便。赤狐也可能留下类似大小的粪便,不过形状有些差别。

找到第一堆粪便,第二、第三堆接踵而至。灌木林在我们眼中发生了变化。各条兽道往来交错,荒漠猫可能就在这些草丛间穿行,在兽道交叉处留下粪便。没多久,我们就收集了近10个粪便,挑了一处粪便扎堆的地方安装相机。

接下来的几个位点,也找到了大量荒漠猫的粪便,或者说,在DNA测序之前疑似的荒漠猫粪便。“我们可能是全世界捡荒漠猫屎最多的人!”这几台相机,当天晚上就拍到了荒漠猫。狐狸洞边的那两台也拍到了。原来那儿不仅有赤狐活动,也是荒漠猫的窝。

从河道里比比皆是的粪便,到荒漠猫的洞,接连而至的发现令人眩晕,有点不真实的感觉。我们真的是在调查罕见的中国特有的小型猫科动物吗?

可能只是因为我们来对了地方。

有一个预设位点在杨树和沙棘林里。如果不是因为输电线塔开辟的道路,我们是不可能进去的。就在这条路上,包括线塔周围,发现了不少粪便。这里紧挨着工厂和道路,难以想象荒漠猫会在这里出现。我们把相机固定在杨树上,期待发现。

从线塔出来,路边石墙上写着“老虎沟流域荒滩造林示范区”。示范区“东西宽1000米,南北长17000米,造林总面积23500亩”,主要树种是“沙棘、杨树、红柳”。造林是从2001年开始的,退耕还林(草)工程的一部分。

“造林之前,老虎沟什么样子?”

“河滩,草地呗。牧民在沟里放牧。”小贺说。

另一个预设位点的沙棘林间有大片草地,现在都种满了青海云杉的幼苗。挖掘机在林间空地密密麻麻地挖好坑,然后管护站人员进去栽树。李站长告诉我,这是低效林改造项目,“灌改乔”。

“沙棘林要铲掉再种吗?

“沙棘都成林了,不铲,就在林间空地种。

安装完相机,小贺领我们穿过农田和村庄,停在一片造林地旁。同样是一簇一簇的沙棘林,林间空地上也种了云杉。管护员报告这里发现了一具荒漠猫尸体。这片造林地500亩,东北角是一个村庄,周围是青稞地,南边是矗立的高楼,距离县城不到3公里。

“这片地造林几年了?

“十二、三年了吧。

“造林之前,这里也有草猫吗?

“有。草地上,地里,都有。

在门源县城北面的农田里,有两三片造林地。面积不大,500亩,900亩。那么推测故事是:在祁连山东段的浅山带,退耕还林政策在10年间造就了小面积灌木林,为荒漠猫提供了优质栖息地。荒漠猫有可能受益于此,将活动范围扩展到距离城区很近的地方。

沙棘林与中国唯一特有的猫科动物

我们到浩门林场的场部,向郭场长了解造林地的情况。

郭场长请李站长陪我们转一圈,实地介绍。李站长1991年参加工作,在浩门林场工作了28年。2002年之前不叫浩门林场,而是门源木器加工厂。“那时候我们是砍树的,做家具,效益好。

然后是耳熟能详的故事:1998年长江暴发洪水,天然林保护政策出台,中国启动大规模的环保工程—退耕还林。波澜荡漾到门源,2002年木器加工厂改制为浩门林场,开始在辖区造林。

首先是河滩地造林。老虎沟就是典型。祁连山的冰雪融水冲出山地,汇入大通河。河滩地上不是累累的卵石,就是草地湿地。从2002年开始,河滩地上种上了沙棘、青杨和山柳,随后几年补种过几次。到现在蔚然成林的主要是沙棘,青杨和山杨点缀其间。

河滩地造林,目的是涵养水源。农田退耕造林,又是一种情况。

门源盆地的耕地一部分属于浩门农场,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在门源盆地西头大规模耕种。“农场的土地太多了,就把一部分退耕了。

另一部分耕地承包给了当地农户。“2002 年时天气不好。不像现在,老是霜冻。青稞都被冻死了。农业不好干。”于是有一些农户就把地退耕了,每年按亩数领退耕还林补贴,交给浩门林场种树。

如今,接着退耕还林补贴的,是生态补偿和扶贫项目。包括这几年的种树项目和生态管护员选聘,也是优先考虑贫困户。

“沙棘果采集吗?

“前几年采集过。沙棘小苗种下去,四五年才能结果。林场前几年找私人公司采摘沙棘果,戴上厚厚的手套,用剪刀剪枝子。产量不少。但是卖给谁?

李站长领着我们走过每一片造林地。他在浩门林场的护林队工作过10多年。

经过这么多年的造林,生态效益怎么样?水土涵养好了吗?

“以前门源每年春季,大风从地里刮起灰尘,天都黑了。现在好多了。以前基本看不到野鸡,现在野鸡满地跑。

“退耕地要比河滩地适合荒漠猫。

“老鼠多。河滩地石头多,地面硬,不好打洞。退耕地原来是农地,松软肥沃。土地好的地方,造林不容易成活,鼢鼠把树根都啃了。土地不好的地方,沙棘长得好。每年农田收割的时候,老鼠地里待不住,都跑到造林地里去。

也就是说,我们这一周来寻寻觅觅的荒漠猫集中分布区,是近20年来退耕还林政策造就的新现实。这项政策的初衷是水土保持,却制造了有利于荒漠猫生存的特殊环境。

沙棘和荒漠猫,一种令人畏惧的带刺植物,一种令人倾慕的猫科动物,经由人类的干预,可能正奇妙地在祁连山和达坂山之间的盆地中相得益彰。即使是日夜劳作的乡村旁,依然有如此之多的野生动物在这觅食、繁殖。

开展荒漠猫专项调查这几年,我们一点一滴地积攒信息,逐渐拼出荒漠猫的生活图景。是的,它依然是中国唯一特有的猫科动物。在我们眼中,它褪去了一部分神秘的面纱:在祁连山东段的浅山带,荒漠猫不是高冷而偏远的猎手,而是人类的邻居。

门源的荒漠猫,既受益于人对自然的干预,也受到人类活动的影响。这里不是设计出来的生态修复区,不像人造的公园,而是切切实实的人与自然,荒漠猫和其他野生动物的栖息地。中国的乡村建设确实也该如此,不是停留在喊口号、画标语、挂横幅的层面,而是将野生动物当成人们真正的邻居,给它们足够的空间,共用一片广阔的栖息地。